传销经历者亲述：我本没打算活着出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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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我活到现在，最惊吓的一刻。

两个壮汉，一个拽我的腿，一个踢我的手。任凭他们拳打脚踢，我抓住三轮车车厢不肯撒手，声嘶力竭往死了喊。

旁观的人，从一个小姐姐，到三五病人，到几十个围成一堵墙的看客。

他们抢的，不像病人吧？

终于有人伸出援手，我得救了。

至暗时刻：已做好最坏打算

我是福建人，这是我来北京后，陷入传销的第九天。吃完早饭后，两个头头对我做最后摊牌。

他们把我叫到办公室，一个扮白脸，一个唱黑脸。龙哥满脸堆笑地请我坐沙发上：想加入我们，有个2900块的准入门槛，你要不要干？

我说不干，我要回家，他俩立刻变了脸色。熊哥把玻璃杯往地上用力一摔，你怎么出尔反尔？昨晚你还答应了！

我表示昨晚喝醉了，况且你之前反复强调过，了解完这行，不想干就可以走。他随手抓了根三四公分粗的竹棍敲我的头：干吗不做，我们这行不好吗？

我不想。

刚说完，他又往我头上重重踹了一脚。沉默了一两分钟，他问：干吗？

不干！我坐直了，本没指望出去，也就没了恐惧。

头天晚上，他们破天荒买了烤肉和白酒回来，那是我在这吃过最好的一顿。熊哥频频邀我干杯，喝到兴头，突然把我的手拿过去，摸了下他头上碗大的一块凹陷，问我要不要入伙。

我佯装醉酒，他当着众人的面，拿水泼我的脸。这是第一次对我动手，我借口上厕所，在卫生间掏出身份证，用打火机把上面的肖像、地址和号码都烧糊了。狗急了也要跳墙，我杀人和自杀的心都有了，没打算活着出来。

但是第二天，熊哥踹我之后，又狠扇了我的脸，我终于受不了妥协了。不过我留了个心眼，跟他们说我钱都在支付宝，必须把手机还我先把钱转出来。龙哥同意了，叫上王伟一起，用三轮车载我去取钱。

他们绕了一大圈，最后选择了一家卫生院旁边的自动阮机。我伺机准备逃跑，但医院进出的不是女人就是病人，我想换个地方。我插了一张没钱的邮储卡，跟他们说取不了，得去银行。龙哥眼尖，让我插另一张农行卡。

不行，我要先撒个尿。僵持了好一阵，他们带我进医院上厕所。中途看到一间诊室门开着，有个护士姐姐在，我立即冲进去，但没来得及反锁门就被踹开了。我大喊：姐姐，姐姐，帮我报警，这两个是坏人！她却愣住了，眼看他们又打又踢，一步步把我拖出医院。

我吓坏了，被带回去还能活吗？在医院外，我拼尽全力抓住三轮车的车厢，大呼救命，护士姐姐跟了出来，医院保安也引来了，人越来越多，最后把我们三个团团围住。

叔叔阿姨，他们是坏人，帮我报警！

我们是带他来看病的。王伟辩解。

带他看病，为什么要打他？有人问。

护士姐姐这才拨通110，保安冲过来制服了王伟，但是龙哥骑上三轮逃了。

我跟着保安回医院。等待警察的间隙翻看手机，才知道头晚表姐给我打了无数电话，还发了条短信过来：我是文华家人，已经报警了，请立即放人。这一天，是2018年5月6日。

权宜之计：恶贼窝中周旋

表姐是我在北京唯一的熟人。陷入贼窝的第四天，她给我打来电话，当时手机已经被收了。龙哥把手机给我，接电话过程中，他光使眼色，没插一句嘴。

为什么来了也不给我打电话？你在做什么工作？我说我不懂。什么都不懂就跑过来？我告诉她，是网上认识的女友小兰把我叫来的，还没开始上班。

明天把你对象叫上，一起来我这里吃个饭吧。另外发个位置给我，看看远不远。

我忙不迭答应，心想这是一次绝佳的逃跑机会。挂断电话，我打开微信刚给姐发去位置，就被龙哥抢去撤回了。我夺回来质问：为什么不让我发?

那时还没公开摊牌，他还抱有幻想洗我的脑吧，所以犹豫了下，没明说第二天不能赴约，且允许我发了地址。发完地址，他再次收走了我的手机。

刚来第二天他就跟我要过手机：公司规定，跟你讲解工作时不能带手机。

有什么工作不能带手机？我可以关机、静音、不接电话，但我手机不能离身的。僵持之下，他妥协了。

几乎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给我讲课，他们被称作主任：卖了两单（其实就是拉人头），可以升一级当主管，3~9单，升主任；10单以上，可以升经理、总经理……当了经理就很舒服了，有旅游福利，还可以住五星级酒店。如果是情侣都升到经理，还能给配车……当然，你也可以自己投资凑单，芯投资，有大大的回报呦。

我听得云里雾里，但还是装作很感兴趣，表示想了解深入了再决定干不干。上午上课，下午他们有时会带我去很偏僻的公园走走。路上他们跟各种人打招呼，似乎到处都是他们的人，我觉得跑的几率很小。

第四天散步时，只有小兰跟我一起。我抓住机会，用客家话给我关系最铁的兄弟柴林打电话。

柴林问我：在做什么，有没有问题？

没有。哈哈，如果我出意外了，或者以后跟你借钱，封顶一千。如果上千了，死都不要理我！

你是不是出啥事了？

记住我们的约定，不管谁出事了，照顾好对方的父母。我故意笑嘻嘻地跟他说。我还给他发了位置，心想万一出事人不在了，还能查一下。

没料到，小兰能听懂一点我的话。一回去小兰就打了楔告。龙哥来收我手机，我不交不行了。他说：想玩手机了可以找我，有电话，我也会给你接。

当天晚上，表姐打来电话叫我吃饭。然而第二天一大早，龙哥让我以陪小兰去办事为由，拒绝了我姐的邀请。现在想来，如果刚到北京我第一时间就和表姐联系，或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些遭遇。

初入迷局：未晒干的鱼腥味

刚到北京时我就感觉不对劲了。让小兰来接，她一会儿说在路上，一会儿说打不到车。理由变来变去，让我等了4个小时。

小兰是我刚网恋一周的女友。她对我百依百顺，我提议见面，她说她在北京卖化妆品，月薪四千五，公司包吃住，可以介绍我加入。柴林劝我别去，太远了！

没事去玩一下，不行就回来嘛。4月26日，我带上行李和1000元现金就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。

在车站等了几小时，小兰让我打车到通州万达广场汇合。到了万达，她带我去吃面、逛商场，钱都是我付的。晚上快10点，我们坐公交去她上班的地方，车越开越偏僻，下了公交还要打的。后来我才知道，其实打的走的那段路，也就从万达前门绕到后门的距离。

一路弯弯绕绕像迷宫一样，我就这样来到公司——北京大豆各庄村中心位置的一座大院。打开门，一堆人涌上来，有问好的，有提行李的，像欢迎一个老板一样欢迎我，让我顿感温暖。

但很快我的幻想就破灭了。来之前小兰跟我说有独立卧室，来了后发现，总共8男4女12个人、分男女共两间房。睡觉时，8个人联成排，身体靠着身体，我被夹在最中间。后来的那些天，我都没怎么睡着过。

躺我旁边名叫王伟的，身体强壮，相貌凶神恶煞。半夜撒尿，他跟着我去；我6点起床，他也起床；我抽烟，他也抽；我口渴了倒水喝，他也喝水……

我知道我陷入传销的贼窝了，王伟是专门负责盯我的。

第二天半夜出去了四五个人，早上带回来两大桶鱼，据说是从大运河捞的。鱼吃不完放院子里晒，晒得半干不干就拿来煮。杀鱼的刀锈迹斑斑，做的酸菜鱼一股臭味，但他们却每次吃到只剩下干净的骨头。

12个人围在一起吃饭，贵州人龙哥和熊哥作为头头，有专人负责给他们打饭、夹菜。我问：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？回答永远是：卖化妆品。

我从来没见到过货，就说我要走，熊哥说你得了解完了才能走。我说我懒得了解，他说这样的话，别人会怎么看小兰。

这关我什么事？包括小兰都不跟我讲多余的话，每天除了吃饭、上课，就是打牌、下象棋。我想得最多的是爸妈和爷爷，如果我真回不去了，他们怎么办？

我对自己也很绝望，为什么会上这种当？我不会被洗脑，除非给我打迷魂药。我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被洗脑。可能因为干传销不需要干活？可能被吓傻了？又或者，他们已经拉过人、犯了法，无所谓了？

换做是我，就算进派出所也不愿在那儿呆。

死里逃生：从此再不信网恋

5月6日，我真到了派出所。两个通州甘棠派出所的警察到卫生院接我，也带走了王伟。

王伟蹲在地上，双手抱头；警察让我带路去村里抓人。从派出所到大豆各庄不到3公里。刚进村，骑着三轮车的龙哥撞上枪口，没来得及掉头就被捕了。大院门锁了，警察没带撬锁工具，于是先把人带回去，接着多派了一辆面包车。再次回来，大院门依然锁着，但我的行李箱被扔在了门口。

中午表姐和表姐夫也来了。等到下午，警察让他们带我去医院检查，做了脑部CT，只是皮外伤。我本来还想查查看有没有传染病，因为大院很脏，大家用同一个杯子喝水。

回到派出所后，我居然收到小兰的微信：我对你那么好，你也晓得，你现在在哪儿？

我不想回她，觉得她中毒已深，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。警察尝试套她的话，但没有成功。

天黑以后，警察表示可能得通宵，让姐姐、姐夫先走了。第二天才知，那夜警察又去大院端窝点了，抓了不少人，包括穿着皮鞋踹我脸的熊哥。

第二天做完笔录离开派出所，晚上11点到姐姐家，他们已备好满桌的饭菜。姐夫说：你在这边好好歇一阵，把精神调养好了再回去。但我一天也不想多呆了。因为身份证烧坏了，我开了临时身份证明才坐上车。

临走时，姐夫再三叮嘱：任何人主动找你，一定是有目的的。天上不会掉馅饼，以后不要再被敲竹杠了。我说好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找对象了，尤其是网上的，我一律不接触。

回到家，按照老家规矩，所有亲戚、邻居都来给我家送慰问鸡蛋，让我把北京的遭遇讲了一遍又一遍。我跟他们说，陷入传销的人，没被洗脑的自身难保，被洗脑成功的六亲不认。我为什么能跑出来，因为我还有感情，我不愿让他们伤害我的家人。

柴林问我，不怕丢脸吗？

脸，从我答应小兰邀约，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就丢了。我命没丢掉，其他还有什么可在意的？

I 编辑：刘兰

I 排版：袁嘉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