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音体还是说理文？女法官回应诗性离婚判决书

法官

图为判决书

本院认为……从同学至夫妻，是一段美的历程：众里寻他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令人欣赏和感动……人生如梦！当婚姻出现裂痕，陷于危机的时刻，男女双方均应该努力挽救，而不是轻言放弃……

这段心灵鸡汤式的文字，出现在江苏泰兴市人民法院一份离婚判决书中。

法院判决书素以严谨枯燥的姿态示人，这份措辞感性、文艺、暖心的判决，近日在网上走红。

经记者核实，这份于今年6月27日下达的判决书，出自泰兴法院女法官王云之手。

王云近日对澎湃新闻称，按照最高人民法院对婚姻类案件审理的指导意见，在庭前、审理、判决、案后释理到回访等环节中，法院应积极主动介入双方婚姻。如果是危机婚姻，法官主理找出问题的症结点所在，以情感人，修复双方关系。当事双方和好的可能哪怕只有1%，法官也要做99%的努力。当然针对‘死亡婚姻’，法官该判离就当判例，毕竟强扭的瓜不甜。

女法官：系有感而发

一对在大学里相识、相恋的同学，毕业后步入婚姻殿堂，婚后育有一子。不过，夫妻二人婚后常为生活琐事争吵。丈夫黄某甲称，妻子多次离家出走，他曾到妻子娘家意欲将其带回，但妻子坚持不归。

黄某甲认为，夫妻感情已完全破裂，请求泰兴法院准予离婚，但最终判决并未被准予离婚。

这份判决书的操刀人、江苏泰兴市人民法院女法官王云在判决理由陈述中写道：本院认为，婚姻关系的存续是以夫妻感情为基础的。原、被告从同学至夫妻，是一段美的历程：众里寻他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令人欣赏和感动。若没有各自性格的差异，怎能擦出如此美妙的火花？然而生活平淡，相辅相成，享受婚姻的快乐与承受生活的苦痛是人人必修的功课。

人生如梦！当婚姻出现裂痕，陷于危机的时刻，男女双方均应该努力挽救，而不是轻言放弃，本院极不情愿目睹劳燕分飞之哀景，遂给出一段时间，以冀望恶化的夫妻关系随时间流逝得以缓和，双方静下心来，考虑对方的付出与艰辛，互相理解与支持。王云在判决书中规劝这对夫妻，用积极的态度交流和沟通，用智慧和真爱去化解矛盾，用理智和情感去解决问题，不能以自我为中心，更不能轻言放弃婚姻和家庭，珍惜身边人，彼此尊重与信任，重归于好。

为何会制作这样一份颇为感性的判决书？

王云说：想到当事人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，由同学发展到恋人，有较好的感情基础，于是我有感而发写了这份判决书，并没有经过精心雕琢。只是希望可以唤醒他们对过去美好的回忆，修复产生裂痕的婚姻关系，重归于好。

王云告诉澎湃新闻，这起离婚纠纷案的代理人反馈说，判决书让当事人深受感动。目前，判决生效已经生效，原、被告双方均未提起上诉，二人也没有再公开提离婚。

法律界出现争议

这份判决在社交平台走红后，引发热议，有点赞声，也有质疑声。

江苏石立律师事务所合伙人、主任许慧明律师评论称，由于本案系婚姻关系而引发的纠纷，婚姻强调的是感情，是相互的理解与包容，需要婚姻当事人发自内心的对对方的欣赏与认可，更需要共同的合作与经营，需要约束自己的个性去适应对方及家庭，因此，从这个意义上说，该份判决书提现了这样的人性思考，道出了婚姻的基础与本质，感人至深，也颇具教育意义。

许慧明说，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，法律毕竟是严肃的事情，夫妻关系、家庭关系的判决采用抒情语言表述似乎并无不当，但倘若刑事判决、行政判决包括其他诸多法律关系纠纷均采用抒情语言书，就显得有些不妥。

对于泰兴法院这份充满文艺气息的离婚判决书，南京一名不愿具名的资深律师则认为，在判决书中采用这种表达方式，并不值得提倡。

对于这份判决书判词引用诗歌众里寻他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，以感性文字规劝当事人，从而得出了不准予离婚的结论，该律师略加调侃地说：‘知音体’转战法院，呈上满满一锅鸡汤，但可惜只是看起来很美。她认为，夫妻能走到离婚诉讼这一步，往往早经历了不少凄风苦雨、风雨飘摇，显然不是单靠这缕杏花雨能够抚慰的。

该律师对澎湃新闻说，婚姻出现问题，原因可能不但是感情问题，情感裂痕往往夹杂了价值观、行为方式、经济利益的陈年旧帐，是从长计议还是割肉平仓，又哪是一碗鸡汤能够解决的呢？谁又能说果断分手，不再继续投入成本不是更人性的选择呢？

该律师还称，作为法官，应当在认定事实的基础上，从人情人性、金钱利益、情感挫折多个方面进行沟通调解；若调解无效，再依据法律法理进行判决。本案是否作了这些工作我们具体无从考证，光看这一段华丽的文字，是否能真正药到病除、能否难以达到预期功能，尚不得知。

重点在于感化

澎湃新闻记者从泰兴法院了解到，王云是一名80后法官，2006年进入泰兴市人民法院，2011年8月任命为助理审判员，2015年11月任命为审判员，今年5月从该泰兴法院黄桥法庭调入该院少年及家事审判庭，是该院最年轻的员额制法官。

今年3月份，泰兴法院在少年庭的基础上，成立泰州地区首家少年及家事审判庭。王云说，调入该庭后，她审理离婚案件已有300多件。

从诸多离婚案件中，她总结出了审判的经验，每个离婚家庭背后都有未成年子女，我们要最大程度保护未成年子女。审理这类案件，法官不能机械地就案办案、坐堂办案，要主动地介入婚姻生活，主动地与当事人交流，不能简单地走程序，一判了事，通过与当事人交流，了解对方的真实想法。因此，我对每一个案件都倾注了情感和心血。

王云写的这份判决书走红后，她也留意到质疑不符合法律文书规范的声音。对此，她表示，相较于行政、刑事等案件，家事案件有不同之处。

首先，当事人关系不一样，当事双方不是外人，他们曾经是家人，他们的矛盾并非根深蒂固、不可调和。另外，最高法院杜安华专委对家事案件审判的指导意见中要求，判决书不能只是干巴巴的说理，重点在于以情感人。

王云进一步解释说，以情感人中的情，包括亲情、爱情等，所以家事案件判决书在符合法律规定的前提下，应更多地唤醒当事人对过去美好的回忆，触动他们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。她说：我们判决书的重点在于感化他们，重新回归家庭、修复感情裂痕，引发情感共鸣，而不是干巴巴地说按照法律规定，夫妻关系确已破裂，因此判离。

王云说，判决书有时候只是冷冰冰的判决，她希望借由她的调解能够使当事人打开心结，无论离合，都能钝化矛盾、化解纠纷，而且他们之中95%的当事人都有子女，即使离了婚，还有子女的联系纽带，即使做不成爱人、亲人，也不应该成为仇人，也不应任由各自的埋怨影响子女。

对话王云

女法官：看到判决书有优美词句都会记下来

澎湃新闻：有人说你的这份判决书是诗性判决书，你怎么看？

王云：我很留心法律文书中关于情感类的优美字句，还有感人至深的一些话语，我遇到后都会把他摘录下来。一些前辈写的判决书里出现优美词句，我都特别留心。每每遇到我都会拿笔记本记录下来。这些感性的文字并不是我个人想出来的，而是之前看到很多法律文书已经是这样写了，有部分是借鉴的。

澎湃新闻：网上流传一份离婚判决书与你的这份判决书有些文字是相似的，这可以说是借鉴吗？

王云：在国外有案例法和判例法。判例法顾名思义就是，已经生效的法律文书，可以当做法律法规引用，以其道理说服我的当事人。当然，我们国内并不是判例法。

我觉得，一段好的文字可以感动对方的当事人，就可以感动我的当事人，因为人的情感都是相通的。就像我们为什么要学习语文，很多诗歌、文字都由古人写就，我们觉得很好，就可以拿过来引用，发扬光大。前辈们的判决书中出现的优美语言，感动了我，那我认为，就能感化我的当事人。

我摘录下来，遇到相类似的当事人，就把这些文字加进去。希望当事人也能产生情感上的共鸣。